米广弘供图

　　年少时，读李白，读的是他的潇洒恣意。他可以“人生得意须尽欢，莫使金樽空对月”，也可以“人生在世不称意，明朝散发弄扁舟”。他快乐的时候就说“仰天大笑出门去，我辈岂是蓬蒿人”，他喝酒的时候就说“呼儿将出换美酒，与尔同销万古愁”，他发愁的时候就说“抽刀断水水更流，举杯消愁愁更愁”。他喜欢你，说，“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，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”。他看不起你，说，“我本楚狂人，凤歌笑孔丘”。

　　他自由，想去哪就去哪，在唐玄宗赐七宝床、高力士脱靴、杨贵妃研墨的顶峰时刻，他也能说走就走，游山玩水，寻亲访友，行侠仗义。他宣泄情绪永远那么直率，高就是“噫吁嚱，危乎高哉!”深就是“桃花潭水深千尺”，浪漫也夸张到极点：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“会须一饮三百杯”“尔来四万八千岁”。年少时，读李白，读的是李白的痛快。读他诗词，得青春洋溢地读，大汗淋漓地读，站在山顶上迎着山风放声读，感受情趣张力的痛快，与天地同在的气魄。

　　中年时，再读李白，读的是他的不易与勇气。成年人活得克制，即便内心有一万种委屈不愿，但还是要面带微笑地跟对方说“好的”。李白不是，李白在最青春的时候，曾遇到帝王之师的司马承祯，且被他赞许为：有仙风道骨，可与神游八极之表。这让李白自信心爆棚，写下《大鹏遇希有鸟赋》。可是这只大鹏鸟，却并没有迎风而起，相反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，向各级各类官员变着花样不停地举荐自己。心气如此高的他，一点点儿地将自己低到尘埃中，以“打不死就要爬起来战斗”的姿态横行职场。

　　唐玄宗虽赏识他，但并非将他当成朝中要员，只是当成一个文学侍从来欣赏，对于李白而言，他是要“济苍生，安黎元”的，不知道当他在夜里写下那封辞职信的时候，是什么样的心境。当一个人和自己为之奋斗的理想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的时候，他该有多难过。“赐金放还”，李白走了。他一边感慨“君不见，高堂明镜悲白发，朝如青丝暮成雪”，却又一边说“天生我材必有用，千金散尽还复来”。再或者，算了，“与尔同销万古愁”!

　　他不是为五斗米折腰，而是为了成就自己报国的宏图大业试着“条条大路通罗马”。此路不通，再换一条路走。可惜的是，他没有被别人读懂，世人看不懂他的抱负，所以他孤独“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。”

　　他不像陶渊明、苏轼、刘禹锡，起起伏伏中调整了自我心态，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，已经超脱在冥冥众生之上，他们是放过，放过自己。但李白不是，他终其一生活在自己天真的明升体育里，即便与现实明升体育如此不兼容，他一次次倒下，又凭着一股傻劲生猛地冲起来。他上了永王的船，想着终于能一展抱负，挥斥方遒。谁料，人生跌入最低谷，流放夜郎。后遇m88大赦，李白竟然还不在大赦名单之中，多亏友人百般求情，他才能在去流放的路上被赦免。在这样的大起大落下，再来读这千古名句，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做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。

　　如今，跳出李白再来看李白，他的性格注定“飞蛾扑火”。以现在很多人的观点来看，当“翰林供奉”的李白有多爽，每天只要“躺平”，不用承担啥责任，上班摸鱼，下班喝酒，还管什么人生理想，实现什么人生价值。但李白不是，他是“五岳为之震荡，百川为之崩奔”的大鹏鸟，“斗转而天动，山摇而海倾。怒无所搏，雄无所争”。他是影响时局、大济苍生、遮天蔽日的“天生我材”，怎可拘泥在其中，随时等候皇上召唤?有人这样描述李白：他就像一团跳跃的火苗，狂放，热烈，争突，燃烧自己，挥洒豪情，一分一秒都不会休止。即使火势不旺的时候，他也是洋溢着低沉的怒号，尽力迸射出火光。

　　人生“得”很难，但“舍”更难。在那个干谒多年好不容易等来皇帝召唤的时刻，他没有委曲求全，磨平自己的棱角，将自己那“虽长不满七尺，而心雄万夫”的狂禁锢在一个虚名中。所以，我走过年少，才更懂得李白的可贵。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诗库里总有李白，而李白的诗歌也总是不自觉地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个时刻。